主郝胡

刚搬进这栋公寓的时候，郝富申刚刚毕业，胡先煦还在念大四。他俩尽量相聚，但时间总是不够。胡先煦的片约通告比他密集，有时一个月见不上一面，晚上郝富申刚睡下，胡先煦打过电话来说自己在北京经停，有九个小时的转机时间，郝富申也会开车去见他。一百零八线演员夤夜飙车出门不会有媒体在意，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，郝富申甚至颇为享受这种感觉。他俩在机场停车场里吃海底捞外卖，吃垃圾食品，边抽烟边聊拍戏的见闻，互相交换对方嘴边的烟云。胡先煦说，干，郝富申，咱们俩这样好他妈像偷情啊。郝富申啄着他软软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，啊，这不就是偷情吗。胡先煦把他推开一点，严肃地问，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？郝富申拉他回来，一秒变正经地说，我开玩笑的。胡先煦这才放心地继续跟他亲热，过了一会闹钟响了。郝富申伸手去够手机，把闹钟摁上说，你该走了。偏偏这个时候胡先煦最黏人。郝富申不得不威胁他再不走自己就送他进航站楼，胡先煦才肯离开。

临走之前他总爱说，郝富申你知道吗，我有多想让你送我，就有多不想让你送我。

开车回去的路上郝富申的心总会一抽一抽地疼。他把郭老师直播录屏开到最大，试图压过脑海里反复回响的胡先煦的声音。胡先煦有时候很缺乏安全感，所以自己努力为他制造安全感。但有时候太过安全，对方又会觉得自己刻板。到底应该怎么样呢？他们相同的职业决定了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脆弱而危险的。难道自己可以不做演员吗？他可以不做演员吗？自己尚可以回到剧院做个素人话剧演员，而他呢，他是从小就生长在荧幕上的。那是他的根基。他不会提出那样无理的要求，不会那样为难他的爱人。

到家的时候天快光了，郝富申发现楼下的停车位被人占了。累了一夜他懒得找人挪车位，想着随便找个地方停下，结果一个人从那辆挡道车的驾驶位上走下来。他拿余光一瞥不要紧，发现居然是胡先煦。不可能啊。胡先煦现在在飞机上呢。他揉揉眼，希望看得更仔细些。那人除了比胡先煦肉一点，穿得随意一点，实在是跟胡先煦太像、太像了。他有些心慌，想起最近房东跟他说过，确实有一对情侣要搬进他们家隔壁的空屋。与此同时，占着他车位的那人从后备箱里拖出来一个蛇皮袋子并两只大行李箱，饶他是个青年男子，一个人也是弄不上电梯的。郝富申条件反射似的，随便把车一泊，下车去帮他。

你好，我也住这，要搭把手吗？

郝富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。

那人低头拉箱子，随口应着道谢。再抬起头来时，倒吸一大口凉气。

你是——？

我叫郝富申，我住在这里。

走近了看似乎没那么像了。他俩的眼波虽然都那么明净，但胡先煦的眼底更有一股抽离感。胡先煦是只裹着棉花的刺猬，你需要剥开他软一层刺一层的壳，才能直抵他的心。

那人咧嘴笑了，拍拍心口说，害，天哪，你跟我男朋友长得也太像了。我叫时光，这几天要搬进来了。咱们是邻居啊，这也太有缘了。

“男朋友”这三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多么自然啊。他突然开始羡慕这对新邻居。

郝富申帮时光拖行李，电梯里时光告诉郝富申，他和男朋友都是棋手，只不过他现在人在韩国训练。时光笑眯眯地说，等我男朋友回来，到我家来吃饭啊，你爱吃韩餐吗？哦忘了问了，你一个人住吗？

我……我也有……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不能轻易对陌生人和盘托出。话到嘴边郝富申改口说，我有个室友。

那带你室友一起来啊。改天大家一起认识一下，远亲不如近邻嘛。

……好。

时光再次感谢他帮自己拖行李，与他道了别。

真是太巧了。郝富申躺在床上，扔抑制不住去想隔壁房间的男子。他跟他男朋友仿佛很融洽坦荡。不是说自己跟胡先煦就不融洽了。他俩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相当融洽，但是说到坦荡……十次视频电话有八次都要掐断，倒不都是胡先煦掐的。有时候郝富申在片场，胡先煦给他打过来，他都要稳住心神借口离开，找个角落接起来，还不忘对暗号。

你谁啊？

我是你的猪猪包啊～

……你下戏了？眼圈怎么这么黑？快睡觉去。

你怎么又赶我嘛。

我们正围读剧本呢。一会给你打过去。

我昨天挂了你三次，也说给你打过来。现在打过来你又不接了。胡先煦鼓着腮帮子，语气有点委屈。

我一会肯定给你打过去，乖。

那好吧。

快睡觉去。

哦。

屈指算算，他俩分居两地的时候，郝富申一周里在社交网络上见到胡先煦的次数比在电话里多得多。他俩的微博依旧没有互关。有时候胡先煦开玩笑说，咱俩掰了的时候，我倒是可以回关你一波，还能炒个热度。郝富申顺杆爬自嘲道，跟我炒有什么热度？跟你那些爱豆朋友炒啊，炒起来一波热度，粉丝撕起来一波热度，你俩再发微博澄清是兄弟，又是一波热度。咱俩不但炒不起来，还能如了豆瓣那群缺德损人的愿。不划算。胡先煦翻个大白眼，你倒甘心。郝富申说，我就算答应了，我经纪人能答应吗？你经纪人能答应吗？胡先煦打了个哈哈，揪着他的脸大声说，郝富申！你不跟我炒也不能跟别人炒！听到没有！郝富申说，你放心。我一向很乖，一点都不叛逆。

郝富申还是高估了自己，或者说，对人性没有清醒的认识。电脑超负荷运行也是会崩溃的，何况他区区凡胎肉身。

这段时间他不是很忙，一部戏刚刚杀青，需要再配一个星期的后期，每天开车来往寓所和录音棚即可。慢下来的生活节奏几乎给郝富申一种错觉，仿佛自己只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。如果他也在这里就好了。他想跟他一起分享这种平凡安逸的生活。两个人都在家，什么也不做，看看电影，吃吃东西，做做爱。从前他也很喜欢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场面，喜欢站在站在台上万众瞩目的感觉。可那些时候，他都不是自己。人总要变回自己。

有天晚上他录完音回家，发现时光正在摁他家的门铃。他盯着他熟悉的身形放空，时光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，害，你不在家啊？我男朋友本来说今天晚上回来，结果航班取消了，我点的一堆外卖也没人吃，想给你送点。你吃了吗？

郝富申摇摇头。

那我给你送过来。

这怎么好意思……

没事，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。

……那麻烦了。

不一会儿时光端了一整口咕嘟咕嘟的部队锅过来。鬼使神差地，郝富申说，时光，留下一起吃吧，我这还有几瓶啤酒。

吃饭的时候时光讲了好多关于围棋的事情。郝富申全当长见识体验生活，所以听得也起劲。时光讲他与他男朋友如何认识，如何六年分隔两地，又如何再遇，如何相爱，如何鼓起勇气向父母师长公开他们在一起的事实。真的是电影一样美好的经历。郝富申心想。如果我俩也能……不，如果我俩能走到他们走过的一半，也算不虚此行了。

我搬过来也有小一个月了，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室友？

他……他出差去了。

嘿，出差真好。被人惦记比惦记别人强。

郝富申尴尬地笑笑。

我说了这么多，你是做什么的啊。

郝富申顿了顿说，我演戏的。

演员啊！圈内人啊！了不得了不得。等我回去搜搜你。

郝富申笑了，说，别，那你还是当我的面搜吧，有什么绯闻黑料我好当面澄清。

时光也笑了，说，你别怕，我们下围棋的不关心娱乐圈，不会传你的黑料的。

郝富申喝了口酒说，我知道你不会。

时光挑了挑眉，怎么，对一个新认识的邻居这么放心啊？

郝富申定了定神，看着他的脸说，你……很像一个人。

时光问，谁啊？跟你像我男朋友一样像吗？

郝富申的脸开始发热，不知道是火锅还是酒精的缘故。他说，我不知道你男朋友长什么样。但你是真的很像那个人。

时光来劲了，要看一看那个人的照片。

郝富申掏出手机，他还没有回自己的微信消息。但是有一条来自微博的消息提示。

他点进去，是胡先煦新发出的微博。他在跟同剧组的好兄弟聚餐。还是海底捞，还是差不多的配文。他已经习惯了，麻木而平静地点开其中一张，两指轻轻一撮把他可爱的笑脸放大，竖起手机说，喏，就是这个人。

时光看呆了。

郝富申笑着说，傻眼了吧。那天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，我也傻眼了。俩人怎么能长这么像呢？

时光缓过神来，咳了两声，咳咳，我回去得问问我妈，我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。

郝富申追问，你不说我像你男朋友吗，也给我看看啊。

时光大大方方地摁开手机，锁屏就是他俩的照片。是一张两人合影，西装革履，携手并肩，笑容灿烂。

哪怕一分钟看一次这张照片，时光眼底都是化不开的笑意，你看，他叫俞亮。这是我们一起拿奖的照片。

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，送走时光后，他发了疯似的给胡先煦打电话。打到第十九个的时候，胡先煦终于接了，说，刚吃完饭，有事吗？

郝富申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，胡先煦，胡先煦，你跟别人介绍过我吗？你都是怎么说的啊？

电话那头胡先煦的声音骤变，压低嗓门正色道，你喝多了？你在哪喝的？

郝富申粘粘乎乎地说，反正没在海底捞。

胡先煦说，喔，那我谢谢您了。您还能自己打车回去吗？

郝富申说，我就在家里。你忘了，我这一周都在家里。

你到底怎么回事？

……没怎么。今天晚上跟邻居吃了顿饭。

邻居？什么邻居？男的女的？

……重要吗？

怎么不重要！男的女的？

男的……人家有对象。

你俩还在一起吗？

没有，他回家了。

那成。喝多了就早点睡觉吧。你明天不还得录音？我也回酒店睡觉了。

胡先煦。他从来没有像这样耍过赖，他想试一试。胡先煦，你能叫一次我的名字吗。

一阵沉默。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脚步声。然后又是万籁俱寂。

郝富申。

电话那头突然传来自己的名字。

郝富申。这样可以了吗。

胡先煦……我是不是很幼稚？

还好。快去睡觉吧。明天还有工作。

又是沉默。

胡先煦，我想你了。我想抱抱你，想亲你，想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你。想大大方方地跟别人提起你，告诉他们，我也是有男朋友的人。

好啦。胡先煦的声音软和下来。我也想你……啊你们还没走哪？啊我上完了我上完了，哦车来啦？我这就走这就走——

——通话结束。

郝富申做了好长一个梦。梦里回到他俩合作第一部戏的时候。他俩初次相见，是炎炎的夏天，南方的蝉鸣和阳光里，童星像个大人一样游刃有余地跟他握了握手，毫不面生地说，你好，这其实不是咱俩第一次见。我在我室友的视频电话里见过你一回。你声音很有辨识度啊。

真的吗？他嘴上应着，心想这个小孩可真会套近乎啊。但被人记得的感觉真的很好。他在潜意识里还是接受了童星的这套说辞。

他又梦到他俩还没确定关系，还在互相避嫌试探摸索的时候，在一个晚会活动相遇。休息室里他孤零零地坐在角落，间或有曾经合作过的演员来跟他寒暄。但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坐着无聊地滑手机。他感受到此刻他在房间的另一头，正在跟其他人打得火热，他很想凑过去听听他的声音，但又不知道相见之后应该从何谈起。

突然眼前的光源一暗。他下意识抬起头，男孩穿着黑色西装站在他面前。

好久不见啊，郝富申。

笃笃笃！笃笃笃！

郝富申从敲门声中惊醒。他拖着身子爬起来打开门，眼睛突然一亮。

你回来了啊，胡先煦。

TBC.